葉思北問話時,??便警覺觀察了一下周邊地形,趙淑慧察覺她緊張,她笑了笑:「你別緊張,??我就是想來找你談談。」
「昨天我說得很清楚了。」
葉思北讓開:「警方立案後不是我想撤就撤,你們不用在我這裡費工夫。」
「昨天,??」趙淑慧紅了眼眶,「昨天陶潔和我都有些衝動,??你給我機會,我們好好聊一聊,我想同你說聲道歉,??行不行?」
葉思北不說話,??趙淑慧立刻就往下面跪下去:「我給你磕頭……」
「你別這樣!」
葉思北喝住她,??趙淑慧抬頭,紅著眼,??滿是祈求,葉思北知道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她不會死心,??她看了看周邊,轉身下樓:「找個地方說話吧。」
趙淑慧找到葉思北時,秦南招呼了大春後,扭好最後一顆螺絲,??抓著扳手用力一蹬,從車底滑出來,大春伸出手,扶著秦南起身。
「怎麼過來了?」秦南笑了笑,指了旁邊,??「先坐,吃過了嗎?」
「還沒呢,??我叫了哥幾個,專門來找你吃頓飯。」
「那你等一會兒。」秦南放下扳手往裡走,「我換身衣服。」
秦南進屋快速沖洗了一下,換了身乾淨衣服,走出來和陳俊說了一聲,就跟著大春走出去。
大春定了個離這裡很近的飯店,還特意定的是個包間,秦南不免詫異:「我還以為你隨便找個大排檔喝酒。」
大春笑了笑:「平時都在這些不入流的地方喝,今天我請客,還是要體面些。」
「怎麼,」秦南開著車看他一眼,「發財了?」
「哪能呢?」大春面露尷尬,「哥幾個聚聚,到了你就知道了。」
沒幾分鐘,秦南就到了店裡,兩人一起上樓,進了包間後,秦南就看到幾張熟悉面孔,都是打小在村裡,穿一條褲衩長大的兄弟。
大家都看著他,卻都沒有笑容,秦南進門坐下,大春關上門,坐到秦南身邊。
秦南掃了眾人一眼,從兜里抽出煙來,看著眾人輕笑了一下:「看今天哥幾個的樣子,是沖我來的,什麼事兒?」
他點了煙,抽了一口,抬眼看向眾人,平靜出聲:「說吧。」
「就這兒吧。」
葉思北找了個咖啡廳,進了包間,這個偏遠的咖啡廳人不多,兩個人面對面坐下,各自點了東西後,便沉默下來。
趙淑慧想了想,率先開口:「我打聽過你,你今年27歲,是個大學生,老公開個修車店,弟弟剛畢業,父母擺小攤買早餐,連個店鋪都沒有。」
葉思北低頭看手裡帶著溫度的水杯:「你想說什麼?」
「我三十六了,我二十五歲結婚,因為身體原因,一直懷不上孩子,折騰到二十八歲,才試管生出雯雯。」
葉思北抬眼看她,面前這個女人雖然拿著名牌包,穿著高檔衣服,卻根本看不出只有三十六模樣,她比常人都更像蒼老,葉思北看著她,趙淑慧笑了笑:「我懷她的時候,打了好針,吃了好多葯,我以後不會再有另一個孩子,雯雯是我人生的全部。」
「從出生開始就是我照顧她,她小時候身體不好,我就辭職在家帶她,三天兩頭進醫院,我就晝夜不休陪著,然後她慢慢長大,特別可愛,你看。」趙淑慧從包里拿出一疊照片,她看著照片就笑起來,她指給葉思北看,「這是她剛學會走路的時候,建成扶著她走路。還有這個,這是她三歲的時候,我和建成一起去幼兒園參加家長會,老師給我們一家都發了小紅花。這是四歲……五歲……六歲……七歲……現在。」
葉思北不敢看那些照片,她低頭看著杯子,可趙淑慧的聲音卻不停竄進她耳里,趙淑慧似乎也是發現她不看,她有些失望收起照片。
「她很可愛,不是嗎?」她認真看著葉思北,葉思北低低應了一聲:「嗯。」
「那你知道,如果建成入獄之後,我們家是什麼樣嗎?」
趙淑慧沙啞詢問,葉思北不敢回聲,趙淑慧眼淚落下來:「我沒有收入,雯雯一年學費就是五萬,她沒有辦法繼續在這個學校讀書,她也沒辦法把自己的興趣班念下去,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養活她。而且不管走哪裡,雯雯都是一個強/奸犯的女兒,周邊所有人都會笑話她、辱罵她,等她長大,她的政/審記錄上就會有一個強/奸犯的父親,她可能考不了公務員,進不了國家單位。」
「葉思北,」趙淑慧抬頭看她,「其實有很多解決辦法,你可以提你的要求,為什麼一定要走最極端的這條路呢?」
葉思北聽著她的問話,她沒有回應,只反問她:「所以,你相信我說的話,是嗎?」
趙淑慧沒想到她會問這個,她狼狽低頭:「沒有,建成不會做這種事,只是我怕他出事。」
她這樣說著,但言語間卻已經完全是范建成可能入獄的情況。葉思北看著她自欺欺人,覺得有些悲哀。
「你的丈夫,傷害了另外一個女人,背叛了你們的婚姻,你還要維護他?」
說著,她突然意識到:「這是你第一次做這種事嗎?」
葉思北的話像刀一樣扎在趙淑慧心上,讓她痛苦難堪,她深吸一口氣:「我只是想尋求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解決問題,我不是壞人。但如果你不同意,」趙淑慧抬頭,盯著葉思北,「你別逼我。」
「我不明白,」葉思北覺得荒唐,「明明是一個男人的錯,為什麼會是我們兩個女人的戰爭?」
「因為我是一個母親。」
「可你也是一個人。」
葉思北身子微微前傾,她盯著趙淑慧:「一個人,連善惡都分不清嗎?」
「你的女兒一年學費五萬,你的女兒念興趣班,你的女兒金枝玉葉,所以我該忍受一切,維護你們的家庭和睦,讓你和你的女兒永遠錦衣玉食,我生來卑賤,生來就該經受這份磋磨,是嗎?」
「我們不是沒有付出代價,」趙淑慧著急出聲,「有什麼條件可以談啊!」
「我要談的條件,就是你們無法接受的條件。」葉思北平穩開口,「所有可以談的條件,都在你們接受範圍里,在這個範圍里,那個犯罪的人永遠不會悔改。」
「可孩子是無辜的啊!」
趙淑慧急切出聲,葉思北頓了頓,好久,她低下頭:「這句話,你該對范建成說,不早了。」
葉思北站起身:「我先去回去了。」
「葉思北!」
葉思北聽到趙淑慧大喊,她回過頭,就看趙淑慧直直跪在地上,她滿臉是淚:「你放過我們一家吧,我求求你放過雯雯,代價我們已經付出了,我求求你!你不能這麼狠心,不能這麼惡毒啊。」
葉思北不說話,她紅了眼,背對著趙淑慧,好久,她啞聲開口:「如果我是你女兒,你會讓我放過他嗎?」
趙淑慧愣了愣,葉思北啞聲給出答案:「你不會。」
「我沒有你這麼好的母親保護我,所以我得自己保護自己,而我的答案也是這一句。」
「我不會。」
「我不會放過他。」
說完,葉思北走出包間。
葉思北和趙淑慧談話時,秦南和幾個兄弟坐在一桌,秦南問完話後,桌上就沉默下來,過了一會兒,大春給秦南倒了杯水:「南哥,咱們兄弟一起長大,你家就你一個,阿伯走之前特意交代過我們,說咱們雖然不是親兄弟,但也要像親兄弟一樣互相照顧。」
秦南點頭:「爺爺的話我記得。」
「那這麼說起來,大家都是一家人,」坐在邊上一個稍稍年長的男人開口,他叫王貴,是一群人中年齡最大的,「我也該算是你大哥。」
「貴哥說的是。」
秦南隱約感知到他們要說什麼,他抬眼看向王貴:「大家要說什麼直說吧,不用兜圈子。」
所有人看向王貴,王貴也感知到這個話得由年紀最長的他說出口,他組織了一下話,開了頭:「阿南,我沒怎麼讀過書,說錯了你也別見怪。弟妹的事兒呢,我們大家都聽說了,也不知道你具體知道多少,大家想想覺得不能瞞你,所以還要和你說一聲。」
「您說。」
秦南點頭,換了敬稱。王貴遲疑著:「我們都聽說,弟妹那個公司,也不是什麼正經公司,那天晚上就是去陪客戶喝酒,喝晚了之後出的事兒。阿南啊,娶妻娶賢,這些大半夜還在外面陪男人喝酒的女人,說出去是要讓人笑話的。」
秦南低頭,語調沒有一點情緒:「那你們覺得,我怎麼做妥當呢?」
眾人對視一眼,大春遲疑著:「哥,現在你們還沒孩子,你可以再想想。」
秦南抬頭看向大春,大春有些尷尬低頭倒酒,秦南看著他:「那天思北去你公司找你,你和她說什麼了?」
「我沒說什麼啊。」大春趕緊辯解,只是他一抬頭看見秦南的眼睛,就停下聲。
秦南看著他,他好像什麼都知道,大春想了想,坦然承認:「我讓她別耽擱你。」
秦南靜靜注視著他,大春直接開口:「南哥,咱們這麼多年兄弟,在我心裡,你就是我親哥。嫂子自己出去喝酒,回頭來和你說她被強/奸,這事兒不論真假,以後你就是別人眼裡的大王八,你就是要被人笑話。生個孩子回村裡,你讓大家怎麼說?而且嫂子有一次,就沒第二次了嗎?我是為你著想,話我說完了,你要打要罵我都受著。」說著,大春拍拍腦袋,「南哥你打,我多說一句我是孫子。」
秦南沒說話,他抽了口煙。
他隱約體會到了葉思北的感覺,那種無力的、被全世界圍剿著的感覺。
他只是個外人,尚且如此,葉思北呢?
那天從水廠回來,她沒說過大春一句壞話,她自己一個人,在外面默默承受過多少流言蜚語呢?
他覺得胸口像被一塊石頭壓著,抬頭環顧了周邊一圈。
他從小父母在外,由爺爺養大,如今爺爺走了,在場這一桌就都是他的家人,他看著他們,好久,站起身來。
「我還要開車,」他拿起水杯,「以茶代酒,敬各位兄弟一杯,這麼多年,多謝各位照顧。」
說著,他喝了一口茶,放下杯子後,他想了想,還是開口:「葉思北我的妻子,她的性格我了解,過去她基本不參加這種酒宴,每天晚上都是我去接她。她不是你們說那種人。」
滿桌人面露難色,明顯是覺得他自欺欺人又不好開口,秦南忍不住笑起來:「是,她是去酒局,是喝了酒,那又怎樣呢?這是錯嗎?那今天我們在這裡,一眾兄弟誰要喝酒回家路上被人撞死了,這算誰的錯?是不是該罵他喝了酒不謹慎?」
「阿南,」王貴冷下臉來,「這話說得太難聽了。」
「那你們的話不難聽嗎?」秦南看向大春,「思北和我都是受害人,你們不幫著我們,反而要一直質疑我們,你們想過這些話我們聽著是什麼感覺嗎?」
「今天我把話放在這裡,」掃了一眼眾人,眼眶微紅,「我家裡人沒了,你們就是我兄弟,但葉思北是我妻子,今天是她是受害人,她被人傷害,我作為丈夫,理當和她禍福與共。各位當我是兄弟,那就給薄面,不求各位幫忙,但希望大家都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,讓我和她能夠正常生活。如果各位覺得我腦子有問題,那大家就當我腦子有問題,這個兄弟走到這裡,也就夠了。」
說著,秦南抓起衣服,轉身走了出去。
他開車往回家的路上去,路上他死死抓著方向盤。
他不知道怎麼,就想起當初他和葉思北說的話――我帶你去報警。
那時候葉思北對抗,嘶吼,彷彿他在毀掉她的人生。
他可以理解,卻從沒有這麼真切的感知到,這是一條多麼艱難的道路。
當初他可以這麼輕而易舉說「報警」,可這時候他卻才知道,已經預見未來、又一直在勉力承受的葉思北,說出「報警」時,是多麼重大又艱難的選擇。
他突然特別想見到葉思北,想去擁抱她,去告訴她――他開始感受她的苦難,他和她一起承擔。
他不由得加快了速度,等到家的時候,剛好看到葉思北往樓梯走去。
他匆匆停車,葉思北看到他的車,也停下腳步。
他開門下車,葉思北站在他面前。
她和以往沒有太大區別,單薄的身軀,平靜溫和的模樣,她站在夕陽里看著他笑,輕聲問他:「怎麼回來得這麼早?」
秦南一瞬有些難受。
他不由得想,過往那麼久,那麼長的時光,她每天回來的時候,都是經歷了什麼回來。
葉思北看著站在車邊的青年,她直覺他似乎受到什麼衝擊,她壓抑著見過趙淑慧所帶來的所有混亂和茫然,輕笑起來:「發什麼呆?怎麼了?」
秦南沒出聲,他緩慢走到她面前,伸手抱住她。
他的懷抱厚實又溫暖,葉思北愣了愣,她感覺著這個人的懷抱,一瞬之間,所有對錯的茫然,愧疚,都消散開去。
她遲疑著回抱住他,秦南感覺她的觸碰,竟有幾分眼酸。
「思北,」他瓮聲開口,「你以前,是不是過得很苦?」
「或許吧,」葉思北笑,「可從你問這句話時開始,可能就沒那麼苦了。」